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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


刘树根被扔进牢房时已经衰弱不堪奄奄一息了。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他全承受了,一个人不能承受的折磨他也承受了,而且他还要承受更多,如果他碰巧还能活着的话。

        牢房里的狱友早就听说要进来一个人,他们不能不表示欢迎,当然是用他们的方式也就是说要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谁是老大,让他给大家舔脚趾头或者舔屁股。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已经准备停当,已经积蓄了力量,也发挥了邪恶的想像力他们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很久没释放身上的能量了。在监狱里只能靠折磨同类来取乐,别无他法,条件所限嘛。他们希望进来的是一头野牛,他的不驯服、他的强壮、他的反抗、他的喷血的眼睛、他的充满弹性的肌肉、他的吼叫、他的坚硬的拳头会让他们血脉贲张,会唤醒他们血液中古老的力量和野蛮,会让他们的筋骨在挑战中获得刺激,在征服中获得舒展,会让他们体会虐待的快感

        可他们失望了,进来的不但不是野牛,而且连绵羊都不是,只是一具没有反抗能力的肉体而已。他们愤愤不平,有人过分地开发了这个肉体,这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乐趣。难道让他们在这具肉体上施暴吗

        他躺在地上,他感到大地的温暖和慈悲;这儿尽管肮脏不堪、气味难闻、跳蚤猖獗,还有几双随时准备把他面孔踢烂的脚,但对他来说仍然是温暖和慈悲的。大地正在吸收他身体的疼痛,正在唤醒他的神志,正在给他力量,他依恋着大地就像小时候依恋着母亲一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几双脚,其中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蠕动一下,他没力气喊叫,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抽搐一下,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没动,他没一丝力气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心跳也感到困难,他把脸贴着地让他们去踢吧,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

        “起来,伙计”有人在叫,他起不来。“爬起来,你这个蠢货”一只脚把他的脸撬起来,“别他妈的像个死猪一样。”“但愿他能活下去。”另一个人说。“操,太没劲了。”又一个人说,他为没能好好乐一乐而遗憾他们回到了各自床铺上,牢骚着,抱怨着,咒骂着,憎恨着。监狱是一个把人变成野兽的地方,他们发出的声音具有野兽的气息即使在这种地方,人性也没有完全泯灭,有人抱一床被子扔他身上,怕他冻死。被子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他直想呕吐,尽管如此,他仍然往被子里边缩了缩,他需要温暖后来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两个人将他抬到床上,他心里很感激。他想,我必须活着必须活着必须活着我不能死,我还要告状

        睡梦中他说:“我要告他,我还要告他告不倒也要告,除非我死了我死了还有我老婆,她会接着告”

        “你要告谁”有人问他。

        他从梦中答道:“你们知道我告谁,整个临江市都知道我告谁”

        “到底是谁”

        “王绰,我要告王绰,谁都知道我在告他”

        “你胆大包天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不怕死,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第二天醒来后,牢里的5个人对他产生了兴趣。这5个人是:一个杀人犯、两个抢劫犯、一个强xx犯、一个小偷。

        他们听了他的故事,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一个平民百姓去告市长,你告得赢吗”

        “球货,你这是活该市长也是你告的”

        “傻吧你,现在有几个官不贪,有几个官不黑,他们贪他们的、黑他们的,管你什么事,要你去告”

        “他又没把你娃子抱了扔井里,你下那么大本儿10年啊,老兄,我真服了你了。”

        “伙计,你是我见过后最可笑的人以前我不知道一根筋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一根筋如果能出去你还会告的是吧就是明知道永远告不赢你也还会告的是吧告吧告吧,把那狗日的告下台,让他也来这里,也来尝尝这里边的滋味,让他来给我舔屁股,哈哈哈哈可是他妈的,这可能吗”

        “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

        “鸡蛋碰石头也要碰他一身黄汤子。”

        “别告球了,有种你去把他女人日了,让xx巴过过瘾算球了。”

        他们说归说,终究还是佩服他的;毕竟他敢告市长,而且一告就是10年,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为此他们网开一面,决定不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也就是说,不逼他喝尿,不逼他给大家舔屁股,不逼他钻裤裆了。他是一条汉子,他们不能侮辱他。他们将他排除在牢房秩序之外。他们甚至帮助他,照顾他,护理他,希望他早日出去继续他伟大的事业:告那龟孙的

        他活了下来,生命在卑微者身上总是表现得特别坚忍。

        监狱其实是看守所里有的是时间,反思也好,胡思乱想也好,发呆也好,都足够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往往能很真切地意识到生命,甚至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当然,免不了会伤感和悲观,有时还会感到人生彻骨的寒冷。他曾经在梦中流过眼泪,醒来时他恨自己软弱,他对着惨白的月亮起誓,以后再也不流泪了。果真他后来再也没流过眼泪,眼睛连潮也没潮过。

        有一次他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雨水溅湿了墙根,风也一阵阵灌进牢房里,他想起10年来的生活,感到这是一条泥泞的下行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到哪里,他相信前边会有光亮,可总也看不到,不但看不到,而且越走越黑暗,越走越黑暗,难道这条路会一直通到地狱里不成

        “后悔吗”老大问他。老大是杀人犯,杀的是他妹夫,因为他妹夫虐待起他妹子来极其残忍,不止一次将酒瓶的碎玻璃塞进他妹子的xx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从来不知道。”他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样好。”

        “他曾经托人来找我,要和我和解:只要我不再告他,他愿意给我恢复公职,甚至还让我当副乡长,我没答应你说我能答应吗人活一口气,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相信这世道就惩治不了恶人”

        “我相信。”

        “什么”

        “看看这世道也就抓抓小偷小摸的,那些真的大盗贼不还依然逍遥吗能有什么办法,啊”

        “不会总是这样的,不会总是这样的”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

        “那我就等着出现奇迹,等着,直到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

        刘树根自从被扔进这个牢房,就再没被提审过,好像他们把他给忘了。家人也没来看过他,他猜想肯定是不让探监,如果让探监,妻子不会不来看他的,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雪花飘落下来了,可是奇迹却没飘落下来,他还在监狱里外边,王绰却越来越风光,经常上报纸监狱管理者为他们订了一份临江日报,刘树根从报纸上看到王绰主持全面工作一手遮天刘树根把报纸撕碎,用脚狠狠地踩,狠狠地跺,狠狠地蹭嘴里咒骂着,唾沫四溅

        他渐渐习惯了监狱里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经常工作,不是糊纸盒就是组装收音机,总之接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他们不讨厌干活,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再说了,干活让他们充实,让他们忘却,这没什么不好。看守对他不算凶恶,有时甚至还相当照顾他,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敢反对的人他敢反对的缘故吧。

        干活中他还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新朋友都好像是清白的,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所以都滞留在这儿。只有老大的案子没什么异议,他承认自己杀了人,从不讳言,他很快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上诉,判决书下达后他被转到了别处,大概是劳改农场吧。

        临走时,他对刘树根说:“你是好样的,关键时刻要挺住,记住,一定要挺住”

        他又对狱友说:“刘树根是条汉子,你们别难为他。”他和每个人都拥抱一下,他还拍了拍刘树根的背。他走得很潇洒,看那样子他天生适应监狱这样的环境,他无所畏惧,他是热爱生活包括监狱里的生活的人,他不会消沉。

        刘树根干活时还见到了马启明,他知道那轰动一时的案子,报纸上详细地报道过他杀害妻子和公安局副局长的经过。可马启明说他没杀人,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杀害自己的妻子;不过他说他现在倒是想杀人来着,但他没说他现在想杀谁也许他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马启明一审被判处死刑,上报到省高院,高院不批,提出几个疑点,发还重审。省高院提出的疑点如下:

        一、被告当庭翻供,是否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且有证人,是否属实

        三、杀人的手枪一直未能找到,这是关键物证,怎么会找不到

        于是市法院二次开庭审理此案,并依据同样事实,再一次对马启明做出死刑判决,上报省高院称:

        一、没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缺少证据。

        三、手枪被被告扔进了汉江,实难打捞。

        目前马启明正在上诉,他看上去很平静,干活认真专注,目不斜视,从他脸上你看不出他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说他并不怕死,甚至不怕被冤枉死,但他怕他一死真正的罪犯会逍遥法外。他又说,如果他出去他会当一个好警察,因为他知道罪犯也是人,应该尊重他们的人格和权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也是受害者。

        马启明最后这句话让刘树根感到吃惊,他无法理解,但一想到老大,他就豁然理解了。马启明给他的忠告与老大的如出一辙

        “记住,没干的事绝不能承认,否则你就完了。”

        刘树根还认识了一个在看守所待了10年的人,他叫王荣勋,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关了起来,抓他的人可能已把他忘了,而看守所的人又找不到说法放他。他说:“我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当初我应该揽下点罪,让法院判我几年,这样说不定我期满早就出去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树根相信自己在关键时刻完全能够挺住,他有这样的意志,他绝不会下软蛋的;可王荣勋的话让他害怕,他想,他们完全会把他“忘”了,让他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待到胡子白,待到牙齿脱落,待到走不动路,待到死。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他们不是已经在这样干了吗你看,自从他进来后,再没人提审过他,没人理他,亲人也没来看过他,夏天如此,秋天如此,冬天也如此

        过年时他在监狱里吃的饺子,还是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彻底被“忘”了春天来了,风带进来青草的气息,院子里飞来了蜜蜂和蝴蝶,银丝一样的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是没人过问他接着又是夏天天气奇热无比,蚊虫成堆,牢房里的气味令人作呕,跳蚤好像比蚊虫还多,它们雨点一样落到人的皮肤上,咬一口,又跳走,灵活得惊人没人理他,他几乎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被放了出来。

        那是夏日最热的一天,他被看守叫出去,看守对他很和蔼,说:“你老婆来了。”

        如果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很激动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激动,他麻木了,不会激动了。他跟着看守跨出铁栅门,穿过一片灼热的阳光地带,来到一间办公室。

        他老婆正在数钱,他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数钱;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食宿费,原来坐监也像住店一样需要交钱。

        他看到老婆瘦多了,也老了许多,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脸上汗津津的,显然用脏手抿过,东一道子西一道子的;头发虽然也有些乱,特别是鬓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但能看来曾经精心梳理过;她穿了一件花短袖,短袖被汗溻湿了,贴在身上,胸前两个软塌塌的xx子显出清晰的轮廓;她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汗和灰将脚和鞋弄得很脏这时他才想到老婆这一年多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比他还不好过。他心中有一丝愧疚。

        老婆看到了他,强忍着激动,没有哭,而是继续数钱;数完钱,把钱交给所长,所长给她打了收条。她把收条折起来装进口袋里。所长把刘树根叫过去,推给他一张纸,指着下方,让他签字。他看了看,在所长指定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

        所长将纸收起来,说:“你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

        “谢谢。”他说。

        看守将他送出大门,老婆在后边紧跟着。

        他们在一棵树阴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已是中午,太阳很毒,仿佛在空中往下喷火,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让人烦躁不安。开始他们好像有些陌生,谁也不说话。

        站了一会儿,还是刘树根先开口,他说:“你受苦了。”

        妻子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却流下来了,把脸上的灰冲开两道口子,流到嘴角

        她把头扭过去,身子抖动了一下,说:“回家。”

        她在前边走,不让他看到她的眼泪。他跟在后边,他看到白花花的阳光像雨水一样在地面蓄积着、流淌着,他走在阳光中,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脚步也飘飘忽忽的,身子打摆子般左右摇晃着,他走不动了

        妻子好像脑后长有眼睛,她站路边,拦了一个三轮,搀他坐上去。三轮跑起来,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们,很快就将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

        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洗手和脸,坐下来,喘口气,这时汗水才汹涌地从各个毛孔往外冒,很快就将衣服全部溻湿了。

        妻子在去接他之前就已买了肉和菜,她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就弄出了几个菜,此外她还特意买了两瓶啤酒放在水桶里丈夫回来了,她要破费一次。

        他的妻子叫吴腊梅,长相一般,但很能干,走路虎虎生风,而且和他一样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不服输。

        他们有个儿子,叫小虎,21岁。他反对父母告王绰,他说告不赢的,告了等于白告,人家还当人家的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穷日子。3年前他去广州打工了,一直没回来过,但他时断时续地给家里寄钱,有时还真多亏了他寄的钱,才使他们免于挨饿。这次给刘树根交食宿费用的就是儿子寄回来的钱。儿子还不知道他被关进看守所。他想,现在敢告诉儿子了,儿子虽然不理解,但他是爱他们的,就像他们爱他一样。

        刘树根感慨万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无从说起。

        喝了两杯啤酒后,妻子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问:“还告吗”

        他“啪”地将筷子拍到桌上,梗着脖子,一秒钟都没思索,冲口而出

        “告,为什么不告”

        妻子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儿,她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也说:“好,继续告”

        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刘树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突然放出来,妻子说多亏了包学正,他是政协主席。

        你被关进去后,我就上访;他们不许我上访,要把我也关进去,我跑了

        上访没用,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包学正,说他是清官,敢为老百姓说话。我就去找他,我一进门就给他跪下,大喊冤枉,看他管不管他很生气,黑着脸说,起来,有话好好说,跪什么跪我不起来,我说你要是不管我的事我就不起来。他说你还没说什么事让我怎么管我就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听几句,又让我起来;我不起来,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他说你起来我就管,你不起来我就不管,又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我才起来,把你告王绰的事根根秧秧都说给他听

        他听后,脸黑着,眉头皱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说你怕了,他不说话。我想他肯定是怕了,咱们市里的官儿哪一个不怕王绰呢如果不是在他家里,我真想骂他,都是软蛋,都他妈的是软蛋

        停一会儿,他哼了一声,他说你先回去,写一个材料给我。我说我带着呢,我把材料交给他这是上个月的事,当时省里的有个工作组在市里,他让我也给工作组一份材料,我照办了

        后来我又去找过他两次,他说快了,快了。有一次他还让我在他家吃饭,我哪能呢昨天他让人通知我,说你今天出来

        他们决定去看望包学正,为此他们特意买了5斤苹果。下午刘树根还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晚上,他们拎着苹果来到包学正家。一路上刘树根都觉得怪怪的,他没有送礼的习惯,更没有给大人物送礼的习惯。在这个小城市包学正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人物。刘树根也曾见识过一些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他们一本正经,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去处理,他们没有时间听他刘树根诉苦诉冤,总是很快把他扔在一边。

        有几次他走着走着又站住了,他不想去给包学正送礼,尽管包学正有恩于他。一个当官的帮老百姓一点忙就必须去给他送礼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宁愿继续待在看守所里。当官的就应该帮老百姓,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他不想去,主要是因为恐惧,他害怕被怜悯,害怕那种优越感很强的温情,害怕那种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他不想被人可怜。妻子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站住不走,她不点破,而是在前边等着他。于是他只好跟上去。

        包学正好像知道他们要来,在家等着,他打开门,一点儿也不吃惊,更没有怜悯的表情,只是平淡地说:“出来了”

        刘树根虽然对踏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客厅仍有畏惧,但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没说话,妻子在他前边说:“出来了。”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包学正正在逗一岁多的小孙子玩,他让小保姆将小孙子抱出去,到外边去玩。他请他们坐沙发上,给他们开了两听冰镇的雪碧,说:“受苦了,受苦了”

        这样简单的两句话让刘树根心里热乎乎的,多少年没人这样和他说话了,人们总是搪塞他、训斥他,语气总是不耐烦和厌恶,好像他是一只惹人讨厌的苍蝇。他喉咙里堵着一团热气,说不出话。

        接着,包学正问他在里边受罪了吗,他说开始时受了点罪,后来就挺好的,习惯了。包学正又问他能吃饱吗,他说吃不饱也差不多,反正又不出大力气。包学正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

        一问一答间,刘树根渐渐感到他们像是在拉家常,他不再觉得包学正是个大人物了,甚至还觉得他有些可亲,说不定他还能帮他更多呢他想,有这样一个人帮助,也许能扳倒王绰吧他正在幻想着,突然听到包学正劝他好好生活别再告了,他马上警觉起来,本能地顶撞道

        “不行我还要告”

        包学正说:“你就不怕再进去吗”

        刘树根说:“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腊梅说:“我们这么多年的苦不能白吃。”

        包学正说:“我理解,我理解,可是你们最好还是再想一想,想一想,你们斗得过吗”

        刘树根说:“斗不过也要斗”

        腊梅说:“豁出去了,反正工作也丢了,牢也坐了。”

        包学正说:“我也是为你们好,我怕”

        刘树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知道,可我们不能不告,无论怎样我们都是要告下去的”

        包学正见劝不住他们,就对他们说:“你们要多注意一点,留点心”

        包学正显然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但他犹豫一下,打住了。他送给他们一个傻瓜相机和500块钱。

        他们说啥也不收,包学正说相机会有用的,钱你们先拿住,以后生活宽裕了再还我。他们还是不要,包学正拉下脸说你们要不接住以后就别登这个门了。于是他们只好收下了。包学正又送给他们两卷胶卷。

        临出门时,包学正叫住他们,把两听打开的雪碧递到他们手中,说:“拿着喝吧,已经打开,别浪费了。”

        刘树根没想到后来他会与包学正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他出来的第5天,包学正托人给他送来了一袋面、一袋米,还有两斤肉。又过了5天,包学正又托人给他送来一辆三轮车,腊梅卖菜正需要一辆三轮车呢。

        包学正第3次托人给他送东西时,他拉住那人不让走,他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要他的东西。那个小伙子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像灰麻雀那么平凡,走到大街上马上会被人流淹没。上两次的东西也是他送过来的,这次他送的是一壶色拉油和一箱鸡蛋。小伙子很为难,他说你要不收下,我没法给包主席交差。刘树根不管那些,一定让他把东西拿走。

        小伙子突然表现得很神秘,他探头往外边看看外边能有什么呢,在这个贫民窟似的地方,小偷也不大光顾的。

        小伙子让他发誓保密,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你要信不过我就别说好了。”

        小伙子让他小声点,说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事关重大。小伙子吞吞吐吐的,犹豫着不知该说不该说。

        后来小伙子坐下来了,他拉刘树根也坐下,他问刘树根有烟吗,刘树根说没有,要去给他买。他说算了,不吸了,然后下了决心一般,开始说出事情的原委:

        “我父亲是个退休老干部,在台上时,因看不惯王绰的做法,老受排挤,没少受气。现在他退休了,想向上反映王绰的问题,又怕打击报复,给包主席商量;包主席说你在告王绰,还有一些老干部也想告王绰,建议大家联合起来,先把证据弄扎实”

        这想法倒是不错,人多力量大嘛,可刘树根不明白包学正为什么老送东西给他。

        小伙子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他特别强调了“大家”。

        “他们想让我干什么”

        “想让你别为生活发愁,好去告状。”

        “他们呢”

        刘树根一下子点中了要害,小伙子又变得吞吞吐吐了,他说:“怎么说呢,还是有些顾虑,毕竟都有单位,怕就怕万一打草惊蛇,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你反正已经明白了,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们想在后边支持你,给你帮助,给你提供信息,让你去告另外,包主席也会支持的”

        既然挑明了,刘树根就心安理得地把东西收下了。

        小伙子临走时一再叮嘱刘树根,让他保密;还说让他以后别再去包主席家,免得坏事。小伙子说他会经常与他联系的。他问小伙子名字,小伙子说:“叫我唐三儿好了。”

        生活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他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他有了许多同盟者;尽管他见不到这些同盟者,但他知道他们确实存在,他们就在这个城市中,在机关家属院那些千篇一律的单元房中,或者在清晨河边遛弯儿的人群中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识他,他们在暗中支持他。

        通过唐三儿,他们为他提供了许多信息,这些信息大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表面的,或者是推测的,更多的只是线索。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很振奋,毕竟许多情况他闻所未闻。相比之下,他掌握的情况简直少得可怜,而且多是以前的。他觉得自己对王绰已经够了解的,可他们说的一些事情仍然让他感到震惊他们说王绰是一个最虚伪的人,他把自己树成廉洁勤政的模范,而骨子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坏事做绝,称得上是“五毒市长”:传说他每星期要搞一个处女;他到澳门赌博一次输掉200万元;他有5处房子,其中临江两处,省城一处,京城两处;至于受贿多少,没人说得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数目不会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说他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让黑社会为他服务这就是王绰,春风得意步步高升的王绰

        他们说王绰经常到玫瑰山庄去,而那儿是一个淫窟。

        为了证实他们的说法,刘树根装扮成乞丐在玫瑰山庄北边的沟渠里守候了5天。

        这是怎样的5天啊,开始两天他几乎是在喂养成堆的蚊虫,简直比在看守所的日子还难挨,后来更糟糕:下雨了,天像被戳了个窟窿,雨水从天上倾倒下来,像突然长出的茂密丛林,他深陷其中,不辨南北。他从隐蔽的地方出来,幽灵般地在雨中徘徊,冷得发抖。他也许应该放弃,可他没有;他回家换换衣服,穿上雨衣,揣上馒头又出来了。妻子不让他出去,但没拦住。

        他终于在第5天傍晚发现了王绰的车。王绰来这儿干什么呢而在这儿又能干什么呢,除了逍遥自在王绰待到很晚才出来第二天电视和报纸都报道了王绰这天晚上的行踪,但报道的不是他在淫窟销魂,而是冒雨到大堤上去检查防汛工作。

        不幸的是,刘树根被玫瑰山庄的保安给抓住了,他们没收了他的相机。他想,这下完了,这些人穷凶极恶,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经理模样的人审问他,扇他耳光,还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灵魂出窍几乎昏迷过去,借着一道枝形闪电,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怜样一个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挨打的小个子走过来,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小个子劝他好好过活、养家糊口

        类似的话他曾从包学正那儿听到过,但包学正给他的是关怀;此人给他的却是嘲讽,好像要故意刺激他似的他想把唾沫吐他脸上,但忍住了不可思议,也是万幸的是,小个子做主把他给放了,看来小个子是他们的头儿

        他没想到他们连相机也还给了他

        可是,他并非总是这么幸运。

        几天后,这场雨还没有停,但已经是断断续续的了,有时简直像蛤蟆尿似的就那么几滴。傍晚,他看望父母回来,骑着自行车往回赶。路上没什么行人,车辆也很少,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靠着公路边骑过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灯光打在柏油路面上,水汪汪黑亮亮的,一个个小水坑像镜子一样反光

        他骑着车,看到城市像一个光灿夺目的蛋在远处放射着柔和的光,那儿有一个简陋的住所,妻子正在等待着他。空气清新,他听到从身边经过的车辆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突然,他感到从身后射过来的车灯光发生了偏转,其实这种偏转一般人根本觉察不了。如果是平时他也觉察不了,今天他是靠着本能或者神秘的预感觉得身后的灯光在偏转;随之,他被突然冒出的恐惧攫住,他听到轮胎磨擦路面的声音与别的车辆不同,听到逼近的声音,听到撞击声他感到自己被用力推了一下,一阵眩晕,他飞了起来

        在飞起的一瞬间,他狠狠地踹了一下自行车,要将自行车抛弃,独自飞翔他要逃离,他依靠惯性往路边的沟里窜去他擦着沟壁滑了很远,茂密的草、柔软的泥和更为柔软的水消解了野蛮的力量,救了他的命自行车被撞得像个麻花似的,他却大难不死,而且只是受了轻伤。一位好心的司机把车停下来,救了他,要不他会被沟里的水淹死的。

        他没住院,只是在家里躺了几天,由妻子照顾他。他的半边脸被擦得没皮了,右胳膊脱臼,不过都问题不大,脸上涂了药膏,右胳膊也复位了,吊着绷带。医生说不碍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天唐三儿来看望他,看到他这副样子,很吃惊。

        刘树根说:“老弟,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

        “怎么回事”

        “还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呗,”刘树根说,“可是,你看,阎王爷不收我。”

        刘树根说了被车撞的经过,唐三儿问报案了吗,刘树根说没,车跑了报案有什么用,再说连车是什么样儿也没看到,怎么报案

        唐三儿说:“我看是蝙蝠干的。”

        “除了蝙蝠,没人惦记我这条贱命。”他们不愿提王绰的名字,特意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蝙蝠”。

        “蝙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情况”唐三儿有所担心。

        “蝙蝠早就想要我死,可我就是死不了。”

        “有人跟踪你吗”

        “没发现。”

        “你要小心,蝙蝠不会就此罢手的。”

        “我不怕蝙蝠,他妈的,死了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蝙蝠”

        “你不能死”

        “我死不了,阎王爷不要我。”

        刘树根笑起来,好像这一回合他胜利了似的。其实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即使不能说他挫败了蝙蝠的阴谋,至少可以说他让蝙蝠的阴谋落空了。他笑得很天真,很开心,没有一点凄凉和自我怜悯,也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唐三儿这次来又为他提供了一条信息,说蝙蝠最近老在麒麟小区出没,那儿是高档别墅区,蝙蝠和住在那儿的一个单身女子有来往,那女子有套别墅,不知是谁出钱买的。唐三儿见过那个女的,说那女的经常穿一身黑衣服,脸上还有雀斑,乍一看甚至不觉得她漂亮,但看了一眼之后你就再也忘不了了,你会像中邪了一般老想她,可又搞不清为什么要想她。

        “她简直是个妖精,”唐三儿说,“真的是妖精,迷死人不偿命。”

        “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知道,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蝙蝠陷进去了”

        “看来是陷进去了。”

        “有照片吗”

        “没有,他们俩从来没一起出现过。”

        “哼”

        两天后,唐三儿又来了。这时刘树根脸上已经结了痂,右胳膊也能活动了,虽然还不是很灵活。

        唐三儿的神色异于往日,有点紧张,有点不安,有点庄重,而他却竭力掩饰着,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他问刘树根的伤怎么样了,又问刘树根能不能单独行动,还问刘树根家里有没有困难,儿子又有信吗

        “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了。”刘树根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吞吞吐吐。

        “上次说的女的查出来了,她叫麦婧,那别墅是以她的名义买的不过,今天我来不是为这事”唐三儿又探头看了看外边,小心得有些可笑,他压低声音说,“这件事很重要,包主席说一定得小心,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唐三儿有些发抖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害怕。他解帆布包时费了很大劲,其实他只要轻轻一拉就开了,因为系的是活扣儿;可他却将活扣儿弄成了死扣,而且越弄越紧,越是想解开越是解不开,后来他恨不得手里有一把亚历山大之剑,一下子将其斩断他终于解开时,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嘴唇也在抖,话说得结结巴巴:“这很重要,这是28个党员的”

        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吗是他们的政治前途吗是他们的钱财吗唐三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重托。他说这是28个党员的重托,他们都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三儿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后一页让刘树根看,那是大半页签名,每个名字上都摁有像血一样鲜红的手印,大约一半指印能看清指纹,一半看不到指纹或看到的是模糊的指纹

        每个指纹后边都浮现出一张面孔,每个面孔都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每双眼睛都在注视他

        刘树根有些感动,他感到这么多人都站到了他一边,都和他在一起,他们的身躯甚至能挡住不道德的洪水,像一道堤坝一样。

        这下好了,刘树根想,不信扳不倒“蝙蝠”。

        他理解了唐三儿的谨慎和担忧。唐三儿说:“夜长梦多,你最好明天就动身,不去省里,直接到北京”

        唐三儿给他1000块钱,他收下了。唐三儿让他明天步行出城,不是出北城,而是出南城,在城外坐往吴城去的长途汽车,然后在吴城坐上往北京去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折腾呢省城和京城都在北边,为什么先南下呢唐三儿说:不这样他就会被抓回来,会再被投进监狱,公安局已经将他当成了破坏稳定的坏分子,他们奉有命令,只要他胆敢去省城或京城,就将他抓起来,先抓起来再说。

        “想不到他们还挺把我当回事”刘树根说。

        “往南他们不防。”唐三儿说。

        “这倒是谁的主意”

        “包主席很关心你。”

        他看到唐三儿在裤子上擦手心的汗,好像是手心痒了他在那儿蹭痒

        翌日,刘树根悄然离开临江市,先南后北,顺利地避开了临江市的公安人员,成功地到北京将材料递到了中纪委。他没去信访办,这也是包主席的主意。

        他从北京回来时是个下雨的早晨,雨不大,但很凄凉。车上的人大多没带伞,不过接站的人都带着伞。他从没有让人接站的习惯,再说,他家里没电话,怎么和老婆联系

        秋雨很凉,风吹过的时候更凉。车站的地面总是最脏的,雨一落到地上,马上变得像墨汁一样黑,给人的感觉好像下的是黑雨。出站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刚干了一件大事,谁也不会想到他刚在“蝙蝠”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够“蝙蝠”受的了,他想,“蝙蝠”疯狂是因为“蝙蝠”害怕。

        发抖吧,畜生他趾高气扬地走出车站,像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他任雨水洒在脸上。出站后,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他跑到一个帆布篷下避雨。他抬头看看天,天像一块不透明的灰布,没有一丝光亮从布后面透过来,因为没有一丝缝隙。

        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从他身旁走过,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他早上没洗脸,没梳头,没刮胡子,没刷牙,加上夜里没睡好,可以想像出自己那副尊容;他看看脚上的鞋,已经全是黑色了,裤腿也成了黑色,而且是肮脏的黑色。他是不是像个逃犯

        他避雨的地方是个早餐点,里边有热腾腾的胡辣汤,有刚出锅的油条,有肉包子,有豆浆,有豆腐脑,等等。他决定挥霍一次。他有理由这样做:一是下雨,老天爷不让他马上回去,而这又是吃早饭时间;二是他完成了使命,无论如何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三是有前两条就够了,于是他从容坐下来,要了一碗胡辣汤和一斤油条。他边享用着自己的早餐,边看着外边的行人和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吃过早餐,他又为老婆称了半斤刚出锅的油条。

        “到家里还应该是热的。”他想。

        雨还是那样,不大,但在雨中走一会儿足以把衣服淋湿。他叫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谈好价钱,坐上去。

        “这3块钱,”他想,“平时完全可以省下来。”

        他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村庄,叫草寺,谁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这儿住的什么人都有,但以小商小贩、小偷小摸居多,再就是“野鸡”在路边小树林里向民工和捡破烂者卖淫的妓女也看上了这儿房租便宜。这个村庄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这儿的道路实在太糟糕了,尤其是下雨天,泥泞、光滑、狭窄,三轮车司机嘟嘟囔囔不想往里边去,刘树根坚持让开进去,他好不容易坐一次车,还能不坐到家门口吗再说了,雨还没停,他不想淋雨。

        刘树根在巷道口下车。

        走进巷子,他感到少有的寂静,他能听到雨滴落在洋铁皮上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异常响亮。院门开着,妻子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显然妻子下雨天也不肯休息。

        回到家,妻子正在择菜。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河边去批发蔬菜,回来捡摘、分扎,有的还要简单地洗一洗,然后到菜市场去卖。她挣的钱基本上能够维持生计。她用剪刀把烂菜叶剪掉。菜堆上放着一件塑料雨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头上那么多白发,她刚刚46岁,看上去却像50多岁的样子。

        “我给你买了油条,趁热吃吧。”

        “我算着你今天该回来了,”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说,“没淋雨”

        “我坐三轮回来的。”

        “昨天唐三儿来过。”

        “有事吗”

        “他只是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他是不放心。”

        “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我来择,你趁热把油条吃了。”

        “一会儿就完,你听”

        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往他们家来的这么早,会是谁呢从来没有人这么早来他家,从来没有脚步声很沉重不是一个人已到家门口了,他们感到惊愕,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们愣了,等着来人,像两块石头他看到院里树上有一个猫头鹰,缩着头,收紧翅膀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一个黑影,或树上的一个瘤子,是幻觉吗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一高一矮,他们像进自己的家一样踏进院子,雨衣上泛着凄冷的光芒,他们穿着长筒胶鞋,胶鞋上粘满了泥;他们站在院里,他们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中的水正在融化他们脚上的泥。他们与刘树根和妻子已经面对面了,也不打声招呼。

        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站在那儿,像两个幽灵。他们从容撩开雨衣,好像雨衣里藏着礼物,他们正在将其拿出来大个子从雨衣里拽出一杆双管猎枪,小个子从雨衣里抽出一把又窄又长的杀猪刀,刀刃明晃晃的,像新磨出来的一般。大个子把枪对准刘树根,刘树根抱起一棵白菜要掷还没掷出去,枪已经响了,子弹打碎白菜,打进他肚子里

        “这下好了,我受够了,什么都有个尽头,苦难也一样他妈的,总算有结果了,我不告了,再也告不了了,蝙蝠胜了。妈的,我竟然先走可怜的梅,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好疼啊”他躺在菜堆上,头几乎要拱进菜里,肠子流了出来,冒着热气,他想,“快了快了总算可以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原来一切都这么简单好疼啊”

        一声枪响,像一个闷雷,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仿佛他已到了天边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躺在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了。之后的情况是他听唐三儿转述的

        他的妻子死了,那一枪打在肩膀上,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她胸膛上挨了一刀,刀子穿透胸膛嵌入脊椎,没有拔出来凶手显然是慌了,匆匆逃走。他们说他妻子死时手里攥着剪刀,剪刀上还有血,是凶手的血。矮个子凶手被扎伤了胳膊。两个凶手如果晚出来半分钟,他们的摩托车可能就被小偷偷走了;他们出来时,小偷已经快将锁鼓捣开了。小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出来。小偷看见大个子的长枪吓坏了,丢下开锁工具屁滚尿流般地跑了。由于锁被鼓捣了一番,他们有好一会儿竟然打不开。有些人从窗后或巷口探出头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愈发着急,恨不得扔下摩托车不要了锁终于打开了,他们跳上摩托车就像跨上一匹骏马,狠抽一鞭子,“驾”让它跑起来村口有一个拐角,是个视线死角,看不到拐角那边的情况,应该减速鸣笛;可是来不及了,一个急转弯儿,一辆水泥车赫然出现在面前,摩托车撞了上去不过,两个凶手都没死

        “抓住了吗”刘树根问道。

        “抓住了,他们撞得不轻,现在也在这儿抢救。”唐三儿说。

        “肯定是蝙蝠指使的”刘树根说。

        “也许吧。”

        “什么也许就是他干的”

        “公安会审出来的。”

        “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

        “那只是个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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